味觉记忆

记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

我们描述记忆的时候,总会想当然地以为“它就在那儿”,堆放在你脑海深处的储藏室里,随用随取——但再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记忆很难凭空召唤出来,这正是当刚认识的朋友问你“讲讲你的故事吧”的时候,你会喉头涩住的原因。

总要有个引子、线头,抓住它,然后拽出一连串的记忆来。这引子可以是任何东西:旋律、图案、擦肩而过的人的气味、一阵突然的既视感……然后你的瞳孔会稍微散开,过去曾听到、看到、体验到的碎片一齐涌上来。这样的话,与其说我们是“有记忆”的,或许也可以说,是我们的体验本身“有”了记忆?就像很多人说,熟能生巧,那是肌肉记忆,同理去讲,口中尝到什么,相关的记忆碎片也跟着在脑内被咀嚼,而有时回忆起些什么,似乎当时的味觉体验也从齿间泛出,回忆与感官大概也能因此互文。

回想我自己,大概正是一个味觉带动着大部分记忆的人。虽然经常连没多久以前的人际琐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但回忆起和饮食有关的事情,我却从来都十分精确,仿佛彼时感官都是一齐打开,给记忆吸足了物料。

比如说鲁肉饭,可能旁人只当它是寻常食物,但对我来说,就也是记忆的载体。四年前在台湾念书的时候,我去公馆买书买球鞋买到破产,只能尽量挤压吃喝的预算。于是其他同学下课后都在校内餐厅吃饭,或者买便利店的便当,我就走路二十分钟,去附近一家最便宜的小吃店,买40台币一碗的鲁肉饭——之所以选这家“姐妹小吃店”,是因为它能免费添白饭,店里还会免费送一碗清汤。于是囊中羞涩的无奈感、台北盛夏的太阳天、店里神赐一般的冷气,还有自己背上把皮肤和T恤粘在一起的汗,都在一勺一勺吃鲁肉饭的时候被记了下来。

毕业之后搬出宿舍独居,慢慢也开始掌勺,于是相关的记忆就也变得更多起来,而且还多了新的维度。前几天和朋友一起看《饮食男女》(慕名这么久,竟然这才第一次看!),开头朱师傅烧菜的那一段,我目不转睛,两只脚却像小狗的尾巴一样快乐地晃来晃去——这是做饭的人方能体会到的多一丝快乐。对在厨房里忙碌的人来说,食物要虔诚地对待,这种虔诚在很多时候又反过来让人心神宁静,进入仿佛冥想一样的专注里去,是种食髓知味的幸福——不自觉地,这又是一个与味觉相连的词汇。

食物如果是艺术,那也很难是绘画、雕塑那样似乎可以不朽的艺术,恰恰相反,它是指向自身的毁灭的艺术,无论多精致的摆盘,多赏心悦目的搭配,最后都是消失在食客的口中,变成杯盘里的一片狼藉,才算是完成使命。许多人因此觉得可惜,吃大餐前一定要举起手机或相机,大拍特拍,甚至等到新鲜出锅的热气都散尽了还没动筷,这其实就有了买椟还珠的意味——趁食物最完美的状态去吃,把它变成永远联系在脑子里的味觉记忆,这难道不比发在速朽平台上的一张照片,更要永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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