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我从同学家里骑车回程,走熟悉的一条路径。那是一个喧闹的cooking party,我们交谈到很晚,气氛很愉快。荷兰的初夏已经到来,白天在太阳下走路会出汗,但傍晚时擦着身体飞过青草味的凉风。离住处还有两分钟车程的一栋楼下,日日经过的一棵树已经结束了春季的花期,花瓣靠着路边洒了一地。
经过那里时,我想:“真是个好天气,今天就可以是我的死期。”
念头一闪而过。但它已经带来了另一个信息:又是一个五月中旬,抑郁如约而至。自从2019年开始,几乎每个初夏它都会按时归来。它缺席的2020年,我则活在由另一个人织成的安全网里,事实证明这不会真正解决问题,只会让它最终破裂得更加剧烈。
我还记得2019年5月,我坐地铁去安定医院看病,从一条小巷接近它的背部,过于白的外墙让我感到狐疑:我担心那些关于疯人院的刻板印象,我担心走进这扇门会意味着我从此失去“正常人”的身份……而事实——就像一切事实一样——往往不好也不坏,我做了一些乏味的测试,和医生短暂交谈,她给我开了药,我拿回家,然后在接下来两年的时间里都不敢吃它。
即使我自己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并且站在科学的立场上鼓励其他有抑郁问题的朋友不要对药物太过恐惧,但我自己却一直没有服药。我告诉自己,“如果明天更糟糕,就吃。”但明天其实没有更糟糕,虽然也没有变得更好。
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抑郁,在今天依然没有定论。我也一直在反思自己(这是我几乎唯一擅长做的事情):究竟是生理性的部分更多,还是心理性的部分更多呢?
上个月看Micheal Che的专场,他在最后悲伤地调侃说黑人被诊断出抑郁症说明了社会进步,因为“人们已经认为你过得太好,以至于不该感到悲伤了”。确实。在哪怕是最亲密的旁人看来,我也不该有抑郁的理由。在过去的一年里,我问心无愧地努力工作,和家人相处融洽、互相支持。我有许多快乐的时光,也得到了许多我认为已经more than enough的称赞。对于一个像我这样拥有巨大ego的人来说,这已经不错。
但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不会和你讲道理的,比如防疫人员、资本主义、流行文化,以及抑郁。所谓“抑郁”的理由,最终看起来更像是你自己试图理解它之后,为了让你的理解有个着落而制造的借口——比如,有些朋友就会说:“你每次这样都是因为分手!”
好吧。但我要说,那些更深的东西还是在困扰着我。我还是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们作为一群哺乳动物又该如何确定“何为良好生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到底该怎么建立。对于别人来说理所当然的东西,对我来说却需要十分刻意地去维持,其实总是如此。
也许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两种人:一种人的默认选项是“活着”,而另一种人的默认选项是“不活着”。我很不幸是后一种,对我来说所谓“人生”是很空洞的东西,所以为了保持活着,需要编织出一些丝线来把自己留下,比如对于某些知识的兴趣、比如有意义的关系、比如对于做某些事情的渴望……
所以我甚至没有其他更多的情绪了。第一次抑郁来临的时候,你很害怕,感觉一切都崩塌了,整个世界都疯狂又恐怖;第二次,还是一样害怕;但第三次,这感觉甚至有些无聊——你无法从中再学到什么了,你只是发现自己像一台出了故障的计算机,感知出现了不符合理性的错误。你深呼吸,告诉自己:“这些都会过去,这些都会过去,最终都会过去……”它就这样又一次降临,我已经习惯了它时不时的到访。当它不再是一件“特别的事”的时候,连它的力量也会减弱。
此时此刻,我只是坐在图书馆里,意识到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连接已经逐渐断开,像浸泡在维生舱里的一具身体,与广阔但虚假的世界缓缓告别。离线。
Don't get me wrong. 我不是要去死。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以至于它对我的恐吓已经失去了效果。生活在凝固的五月份继续流淌,我会坦然接受苦难,继续我的工作。
我是一团固执的空气,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