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又想起上个学期,和教授聊算法对人的分类过程(所谓『categorization』)。
我问:「那这个分类的过程会进行到什么地步呢——也许追踪我们的四五个参数,我们会和几千万人分在一起,几十个参数的话,就是几万人,而到了几百甚至几千个参数的颗粒度,是不是这个类别里,就会只剩下我们独自一个人?」
换言之,在机器的眼里,一个人最终是可以做到「独一无二」的吧?毕竟,朴素地去想,我们不可能严格意义上和世界上的另一个人完全一致,总会有些这样那样的不同。
而教授哈哈一笑:「虽然理论上是这样,但我们人类其实并没有那么独特吧?」
他这样说当然也对,因为……实践上,对这种「独一无二」的识别,也许根本是用不到的。算法对人——数据化的人——的分类,适度就好、够用就好,颗粒太大则不够准确,但做得太细,又没必要。对平台来说,知道你喜欢看单口喜剧,但又对大牌名嘴不太感冒,其实已经足够了,至于你看的过程中脑子中曾闪过的一些私人的、独一无二的思绪,「主不在乎」。
我们人类其实没有那么独特。可以用来佐证的,还有另一件小事。
在漫长的封锁中,我也下回了约会软件,但用起来总是觉得兴味索然。原因很简单:在我看来,它更像是一个复制人大观园。只需要几分钟的划来划去,你就能迅速发现各种各样的规律——第一张是大笑着的单人自拍,然后是几张曾经流行过的滤镜下的自拍,紧跟着和朋友或者团体伙伴们的集体照,或者是party中留下来的放浪形骸照,或者是精心拍摄的黑白艺术照……金发碧眼的人们看起来何其相似。
连标注的「爱好」都如此雷同:咖啡、酒、旅行、读书、美食、购物……十分钟的时间,可以遇见三个Roos,五个Elizabeth,还有两个Elena,但她们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划来划去,你会忍不住思考:明明她们应该都有着很自由的、各自不同的人生,但为什么社交媒体让他们看起来仿佛是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
之前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这样一张图,唔,差不多反映了这种感觉:
(翻译) 她:我的style独一无二! 还是她:
问了问身边的女性朋友,其实在她们那一侧看来,男人也是一样。厕所里对着镜子的自拍、健身房里秀肌肉、举起手机45度角墨镜自拍……不禁让人怀疑,到底是约会软件这种把「人」浓缩成几张照片和一堆标签的展览方式把大家拍成扁平的样子,还是早在社交媒体出现之前,「人」就早已失去了所谓的独特性,只是大家都未发现,或者心照不宣?
高中的时候,我曾经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求助,想请那里的咨询师帮我解决一个困扰已久的问题。我一直都是以「万金油」的形象示人,什么技能都是上手很快,但常常半途而废,导致十八般武艺样样都能耍一点,但却样样稀松。于是在十七岁的我的心中,突然有恐怖感升起:既然我在任何一方面都不过如此,那岂不是意味着在每个方面都会有比我更优秀的人——如果我在任何方面都能被取代,那么我在这个社会里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这也是在社会上还曾经有过一点小争论的,「通才」好还是「专才」好的问题,而当时除了「最好的当然是先『通』再『专』,或者先『专』再『通』」这种和稀泥的答案之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解决方案。而咨询师对我讲了什么,我也已经忘记了,但既然我此刻依然对它束手无策,那就证明她、还有后来大学时的咨询师都没能解决这个问题。
更进一步。当「我们人类并没有那么独特」这个念头在心里盘旋,「每个人都是可以取代的/没有人是无法取代的」的想法就也会忍不住滋生。对我来说,它有点像是《盗梦空间》里那种被人「植入」的东西,你知道它似乎过于激进,但又无法说服自己停止相信它。
真的存在不可取代的人吗?
我曾经以为自己和所爱的人是无法令彼此被取代的,但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这个假设已经显得十分荒唐。不能免俗地说,到了这份上,也许只有先天的、血缘性质的关系是「无法取代」的,毕竟我只会有这一对父母,他们也只有我这一个孩子。而后天培养起的所有社会关系,似乎都是可以舍弃与被舍弃、替换与被替换的。
和一位爱人相处的体验多么独一无二,但当分手之后,你们也总能找到其他的人,填上这个位置。只是偶尔午夜梦回,又会感慨,似乎唯有时间是无法被同等替换的,经历过的日子不能被复制、平移、填充进下一段人生,是所谓「一期一会」。
可如果连「人」本身,其实也不过如此,充其量只是一些变量的堆积,没有真正有意义的「独一无二」可言,那我们的存在,我们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本身,又该怎么逃出虚无的陷阱呢?
就像那句经典的存在主义口号:「存在先于本质!」仿佛连一个玻璃杯,都比我们这些看似有智慧的人类要更有「本质」,而我们虽然看起来比玻璃杯多出近乎无限的可能,却独独先天缺失了让我们安心的「本质」。于是,在文化、社会还有其他种种结构性的因素的影响下,我们就像模子里的饼干胚一样,被挤成了雷同的形状,换取一个看得见摸得着、可以和他人互相印证的「本质」……是这样吗?
甚至连我们对人际关系的定义,似乎也成为了一种规训、固化、将独一无二的东西分成几个僵硬的类别的手段。如果你们牵手、接吻、上床、并且经常待在一起,那么你们就是彼此的男/女朋友;如果你们签下一纸由政府制作的、随时可以反悔的、和另一个人共享你的资产和权利的合同,你们就是彼此的配偶……如果人是可以标准化的,关系也是可以标准化的,那么我们变得如同商店里成套出售的芭比娃娃一样雷同,似乎也是可以预期的。
可是,没有了这种种约束和标准化,我们又该如何在与他人的交流中,建立起「自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