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好笑,当我开始写这篇本该属于2024的年终总结时,2025年都已经过去三分之一了。然而,这本该被放弃的、不合时宜的内容,却在脑中阵阵回响,催促我终于在不休的旋转中找到一个喘息的空间记下这些破碎的思绪和片段。
为了给它们一个合适的主题,我选择了“幸存”,因为它总在念头中徘徊,让我感到似乎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这种感受是极为私人的,因此也是急需定义的,既因为“幸存”是一个很强烈的词汇,也因为我们的社会如今沉迷于进行痛苦程度的比拼,并以此否定(常常是他人的)痛苦。比如,一个可能的回应是:“你有吃有穿,住在发达国家的城市里,怎么能算得上‘幸存’呢?”
这当然从某种角度来说是合理的,但却偏离了我的本意。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把“幸存”暂时定义成一种感觉吧。一种……仿佛虎口脱险,刚刚喘匀了气的,庆幸又惊魂未定的感觉。它意味着一个人在心理上处于某种“幸存模式”中,把“生活”扭曲成了“生存”。
对我来说,从2024年最后一天寒冷的、公车久等不来的Utrecht车站,到昏昏沉沉的重感冒和搬家,再到一系列手忙脚乱的突发事件,生活似乎把我无言地困在了一种binge watching(疯狂刷剧)的模式,“退出并休息一下”只剩理论上的可能。回头来看,这正是身处某种隐秘的“幸存模式”的表现:旁人看上去似乎有这样那样的选项,但从自己的视角望去,一个两个按理来说最优、更优的可能都被无情划掉,只好身不由己地被时间推着向前。
此外,当一个人说自己“幸存”时,ta往往需要为这句话或明或暗地指定一个宾语:你从“什么”之下幸存?
对我来说,这个宾语无非就是身处异国他乡的大部分普通年轻人都会面临的那种情绪——“恐惧”。被就业市场追着跑的恐惧、被签证追着跑的恐惧、被通货膨胀追着跑的恐惧、追赶父母老去的速度的恐惧,以及对自己日复一日的期望和失望纠缠的恐惧……我可以一直列举下去,但恐惧本身就像癌细胞与官僚机构一样,可以自行增殖,无法穷尽。
幸好,我依然存在。
在心理咨询师的建议下,我开始学习重设自己与他人的边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来自我的,用以抵抗他人的边界。这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长期以来,无论是在怎样的人际关系里,我都挣扎于说“No”,而“Yes”是某种带着巨大惯性的默认答案,必须被足够多的理由、逻辑和情绪推动才能改变。
说起来很矫情,但我确实甚至因为拒绝了一份工作offer而内心受到折磨,乃至彻夜难眠了几天,只因为我觉得对方与我对接的都是好人,而我伤害了他们。(与此同时,我被身边的人们反复提醒:“公司拒绝候选者的时候,恐怕不会感到多歉疚!”)
根据咨询师相当老派的分析流程,这也许不仅是某种在东亚/中国长大的而继承的模糊遗产,也与许多家庭的、个人的、随机的因素有关。我告诉他,我从小就被来自父母、老师,甚至只是比我资深的前辈的认同和夸奖驱动着。我告诉他这样一个故事:在那个正缓缓死去的国企的巨大家属区中,读小学的我会因为一个好成绩被带进体育馆里,站在最中心的舞台上,被几千个小孩子注视,领取荣誉的象征——一个为商务人士设计的笔记本,对七岁的我来说毫无用处——并为此激动万分。而当一只小狗跳过火圈并得到奖励时,它会以为(反复)跳过火圈就是生活的全部内容。
于是——说“好的”,满足所有人的期待,于是——接任务,完成任务,打勾,于是——达阵得分,或者在夜里因为自己不够优秀而焦虑,或因为缺乏继续下去的勇气而恐惧。就像项飙之前对“内卷”的一句话描述:“一种不允许退出和失败的竞争。”而我甚至并不是真心实意参与这场游戏的,只是身不由己,如同滚筒洗衣机里旋转着被甩干的一只袜子。
然而,这套曾经可以自圆其说的心理结构,在如今所身处的环境下,却变成了一座束缚我的牢笼,一支过于强韧的茧,让我挣扎却不得而出。如果我的首要事项一直是回应他人的要求,那我又究竟是谁呢?如此进行的生活,又是否还能算得上是“我”的生活呢?为了给这样的问题提供一些答案,我开始慢慢地练习改变自己。即使这可能意味着我会被质疑,会失去一些社交联系,或者让一些人失望,它到头来也依然是值得的。
打破过去的自己所设下的牢笼,不被种种不合理的期待逐渐窒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青蛙跳出温水锅”式的幸存呢?青蛙跳出了正被缓缓加热着的大锅,换来的却是一种向内的自由。
除了向内的探求之外,2024也是我与他人建立更多联系,甚至见证了跨越生死界限的一年。
在春天,我认识了Loan,关于她的故事值得专门写另一篇文章。我们迅速成为了朋友,并建立起了每周日见面聊天的仪式,直到秋天,直到她以自己的自由意志和尊严,前往另一个世界。因为记错了葬礼的日期,我和子琪甚至还全身黑色地提前一周跑进教堂,目睹了一场婚礼,被生的仪式完成了互文。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Loan去世之后,我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动机而开始练习长跑。这曾是过去的我最不喜欢的运动,如今却变成了支撑生活的一支大锚。我减掉了一些体重,而一些其他沉重的东西同时渐渐离开了身体。就如同ASICS的slogan“sound mind, sound body”一样,打磨身体的同时,心智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当然,这也意味着我像个小孩子一样,花了不少钱买了许多跑鞋,每次出门前都幸福地选来选去,似乎弥补了小时候捉襟见肘的记忆。)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也带着更多热情参与到了本地的巴哈伊社群之中,并在那里共同构建起了一种新的开放、尊重与宁静。即使宗教信仰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个成型的概念与主题,我也依然享受与这个小小社群中的朋友们交流和相处的时间。
当然,还有我的朋友们与家人们,以及许多日常遇到的相逢,这些被提及或未被提及的人、事、物,都随着每一天的时间轴编织出了坚实的网,让我在上面虽然跌跌撞撞、手脚并用,但好在还没有掉下来,掉进荒谬和怀疑的深渊。
2024年就这样过去了,甚至连2025年都快要走到中章了,幸好,幸好,我依然存在。